2009/8/25

等待與飛翔 12-13. 08. 09

老人說,日蝕與流星雨是災難。

八月十二日,以達邦運動場涼亭為候機室的日子開始了。早上八點,從特富野走到達邦部落,一進達邦,四處都有青壯年打掃整理著。達邦運動場是鄒族部落唯一可以降落的地方,我們還算幸運,其他無法走到達邦卻又非搭機不可的人,像是病患、孕婦,只能以吊掛。

村幹事指著遠方的山頭說,大家就盯著那裡,雲散了,飛機就會從那裡過來。運動場擠滿了遊客與居民,達邦村有近百名遊客等待飛行,村內居民有一千一百五十二人。這天開始,遊客和居民共同分食著僅剩的一點點米煮成的大鍋粥,以及幾包泡麵丟下去一塊煮的大鍋麵,每餐每人一小碗。不過當時真覺得夠好吃了,村民一起煮食、一起清掃、搬運,熱切地招呼大家一起吃飯,那泡麵很有家的味道。儘管辦公室裡是接不完的電話,坐在「候機室」拿著「登機證」(號碼牌)的乘客們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直朝同一個方向盯住,但沒有愁雲慘霧,只有談天說笑與等待。

還記得聽到的第一個笑話是:十一號來了第一架飛機,村民興奮得不得了,結果走近去才發現,駕駛員很害臊地走下來問:「請問某某部落怎麼走?」哇!我們簡直不可置信,村幹事笑說,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說前面有郵局在那裡轉彎。不過當然不是,居民熟悉山區地勢,便告訴駕駛員大約的方向與位置,過了幾座山頭後大概朝哪個方向等。答畢,他們就這樣走了,沒有留下任何的東西也沒載走任何一個病患。但,這不是軍機嗎?導航系統何在?而同樣的事情我們又親眼目睹了兩次。救援系統的組織管理何在?

那遠方的山頭一整個早上都萬里無雲,晴朗無比,可見不著一架飛機來。喔,除了一架載走三名病患留下兩三包米的空機。中午十二點,開始有點雲了,便聽聞飛機可能飛不進來了,救災中心說:因為有雲霧。這下子出不去了吧,我們想。一早沒有雲的時候沒空,因為當時全阿里山只有四架直升機,可是這山的雲霧是無法控制的,尤其在夏末,霧來得很快、很重。下午開始飄雨、大雨,人潮紛紛散去,達邦的朋友voyu和yangui叫我們可以早點回家了。我們還是不死心地等到五點,才回他們家去。

這一晚許多青年聚集在家門口,沒有電、沒有水,但有蠟燭和吉他。圍著火紅的柴火,孩子們也來了,我們唱歌,笑聲傳滿靜謐的山頭小村。

我們唱歌,十幾個人餓了就吃自家也準備的小鍋泡麵。再晚一點,隔壁的方長老帶我們看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,那就是白紫。白紫(Paicu)是鄒族女生的名字之一,很美的名字。銀河清楚的很,白紫其實也是所謂的織女星,跨越銀河我們遍尋不到對應的牛郎星。這時候一顆拖曳著又長又亮尾巴的流星劃過天際,它直直劃過天際,真的。接下來還有幾顆小流星的經過。Voyu來了,他牽著我們的手說,老人說,日蝕和流星雨是災難的降臨,不要看。不要看。

然我們的肉眼怎抵它們巨大的降臨,不看罷,災難仍會來臨。

就要沒東西吃了。隔天一早七點就有一架直升機報到,誰知道又是來問路,我們拿起背包衝過去又衝回來。衝過去又衝回來很累人,但每一趟還是所有人一起跑步運動,在聲音和風勢囁人壓力緊迫心臟的情況下,這次運動場真是被用得極致。好幾次的再見漸漸說得像放羊的孩子,好幾次的激動開始顯得貧乏。

下一次的飛機來一樣是空機,載走四個病患,沒留下任何物資。直到這天達邦村只收到324公斤的白米,分給所有村民,也不夠眾人吃一天。直到這天沒有更多物資進來,也沒有多少人出去,近百名遊客在裡頭和村民一起消耗僅剩的微量物資。村民開始有些抱怨,是否因為交通斷絕,外界都不曉得阿里山鄒族各部落內部的狀況,因此沒有救援。事實上,在離開後的幾天發現,這恐怕是部份事實,阿里山內部的狀況當時在媒體上幾無報導,而救援行動的行政聯繫上,也頻受阻礙。此時居民遊客的眾親朋好友們正在外頭奔相走告,設法求援。

事情有時是這樣諷刺的。下午,儘管雲霧再起,一班直升機飛進來了。海派的方警官穿起亮黃背心手持警示棒揮舞著雙手給予指示,我們才剛訪問完情緒激動的村幹事,匆匆拿起背包跑了出去。揹起背包時,浦校長和我說:小心囉,再見。我笑笑說,去看看而已,等等應該又會回來。不知道他哪兒來的直覺。這次,警官回頭比了一個手勢,我看是十,想應該上不去了。結果,一個接著一個我們總共二十個人被趕上直升機,我們搭上第一部真正載走二十名乘客的飛機。原來這樣的直升機是可以負重二十個人的。之前送幾個包裹和幾包白米、載走三四名病患的同樣的直升機,原來可以載二十個人啊!又聽說隔天一早一口氣三架直升機飛進達邦,同時在運動場上邊盤旋,他們這回笑:要閱兵囉。再一次,納悶救援管理系統究竟是如何組織的。

離開前,村幹事紅著雙眼來到機門口和大家道別,我已經忘了當時他究竟有沒有開口說話,過大而同樣頻率不停震動的飛機聲壓迫著耳朵與心臟,應該是聽不見的,但腦海裡總印著這幅畫面,彷彿聽見他說:謝謝你們,小心,保重,你們可以出去我很高興!我甚至忘了那是訪問時的話語、是真實、還是無由的想像。我摸摸兩個小朋友的頭,飛機起飛了。

穹蒼下的山河,支離破碎,山是大片大片地崩裂,滿滿淤塞黃土的滾滾河溪,仍有憔悴的美麗。我們錄著直升機迫人的聲響,卻聽到山河的喘息。那彷若大病初癒的蒼白,努力調節著氣息。但總有蠢蠢欲動蓄勢待發的不安。巨大山河的不安。

130809 helicopter landing at Tapangu


130809 inside helicopter flying to Chiayi


這是八八水患山中日記的終章,但不是八八水患與阿里山鄒族故事的終章。漫漫的重建之路才正展開,大自然以自己斷裂撕毀的容貌告誡人類,這該是一個警示與反思檢討的起點而非終點。

3 則留言:

  1. 今天收到來自樂野部落yapas大哥的消息說,斷電後第十七天,25號晚上九點二十分終於有電了!也謝謝所有關心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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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駕駛員走下來問路這一幕真的是好讓人無言...太妙的setting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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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達邦村在26號也已經有電!從樂野到達邦一路牽過去... 只是里佳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電了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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